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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XIII.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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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下雨了?”

費恩心裏裝著事情,下班出辦公室的時候根本沒註意窗戶外面,一直到下了樓走到大門口,一臉茫然地被淋了一腦袋雨才後知後覺。

幸好辦公室還有把傘,不至於讓他這樣一路淋回去。他快步上樓從辦公室取下了傘撐開準備回家。

雨點劈嘭劈嘭地落在傘面上,不同於落在地上的脆響,打在傘布上是很沈悶的聲音,正也如同這沈悶的天氣,讓人莫名其妙地感覺陰郁。

整座殘破不堪的城市都被籠罩在鉛灰色的雨霧中,這場雨並沒有如願沖刷掉柏林劫後的塵埃,反倒是讓空氣更加渾濁了些。而且越下越大,像要把一切都攪進去似的,更加無序,更加混亂。朦朧之中仿佛在醞釀著什麽,又讓人無論如何窺測不到。

費恩嘆了口氣,將目光從傘的邊緣移下去,他不想再看著雨裏朦朧的城市,只好將目光移向面前的道路。匯在傘沿大顆大顆的雨滴砸在腳邊,濺起的小水滴在皮靴上留下水痕。

幸好他還是更習慣穿馬褲和長靴,如果早上出來穿的是皮鞋配西裝褲的話,褲腳早就濕透了。

“小兔崽子,當心點兒!”

“對不起,先生!”

費恩聽見遠處的喊叫聲,隨即啪嗒啪嗒的踩水聲音朝自己這邊沖,擡起頭來不及閃避就看見一個飛奔的小影子朝著自己就撞了過來。

“對不起先生!”

那個渾身濕透了的小家夥像只會說這麽一句話了似的匆匆忙忙地準備繼續跑,費恩站住腳看清了那人的側臉之後才喊住他:

“裏奧?”

“誒?”不出所料男孩僵住了,轉過身來盯著費恩,一時間眼中還充滿了疑惑。他沒有打傘,看起來一路就是這麽淋過來的,雖然戴著帽子,但不防水的布帽明顯起不了什麽擋雨的作用,漏出帽檐的頭發往下滴著水淌了滿臉。

費恩對他的陌生感倒是有些意外,向前挪了挪傘讓他不被淋到:“我們見過的,忘了?那天晚上……”

“哦哦哦!”裏奧迅速一捶手掌心表示自己想了起來,匆匆忙忙地擡手敬了個禮,“萬歲,希特勒!”這次倒是沒打到費恩,不過將好多水珠甩到了費恩臉上。

這段時間裏奧變化挺大的,感覺頭發長長了一點,身高也比以前竄上去了一截,更主要的是,比起那天所見的稚氣,現在他盡管眉眼還是十幾歲男孩的模樣,臉上多了種成年男人會有的那種堅強。

不過倒是這急沖沖的勁頭沒有變,和上次一模一樣。

費恩擦了擦臉上的水:“你要去哪裏?沒有傘麽,要不我送你?”“啊哎,長官您方便麽?”裏奧有點慌張,又突然想起應該揭帽,將帽子迅速拿下來,可以看到他就連頭頂的頭發都濕透了。

“嗯,我已經下班了啊。別仗著身體好就不擔心會感冒。”費恩道。他覺得自己在來到柏林之後,只有在面對這個小男孩的時候才會感到輕松,沒有被束縛的不適感。

“那謝謝您啦。”裏奧露出兩排大白牙笑了笑,“我家住勃蘭登堡門附近,謝謝嘍。”

費恩聳了聳肩示意他跟上,幸好他的傘夠大可以把兩個人同時都罩在裏面。他想起上次去商店買傘的時候急匆匆地隨便挑了一把,結了賬一撐才發現買大了,但當時又忙著做什麽事情所以沒有去換,就一直用到了今天。

他想起自己和諾亞在郊外的公路上遇到大雨,雨棚壞了也沒有雨傘,在傾盆大雨裏撐著諾亞的外套等待天晴。他不敢相信那僅是一年以前,想起來應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有什麽要緊的事情麽?”費恩怕耽誤了他的事情,在裏奧能夠跟上的前提下盡量加快腳步。不過好像是他多慮了,裏奧精神十足,無論費恩走多快都能夠跟上。

“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要緊的事情,長官,就是想早點回家,多陪爸媽待一會兒,因為我明天就要離開了……”裏奧撓了撓頭發,用手指把濕透的頭發梳開,“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回來。”

費恩看著頭發被他自己快要被揉成鳥窩的裏奧:“我叫費恩·亞尼克,不用叫我長官。”看著裏奧點了點頭他才放心,“你要離開?去哪裏?”

裏奧表現出很有激情的樣子,卻還是被費恩看到了他遮遮掩掩的那次嘆氣:“支援前線啊!上去補充裝甲師兵力。”

費恩驚愕:“你才多大?你上過戰場嗎!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裏奧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認同費恩所說的還是不以為然:“我知道啊。但長官都說了,青年團本來就是正規軍的後備力量,我們在青年團中已經學習掌握了作為軍人需要學會的一切。而且現在帝國正是用人之際,也是時候讓我們將自己的力量貢獻給我愛的國家了!”

這句話,如果放在好幾年以前說不定還能讓費恩為這份狂熱感到震驚。

但現在他也不是當年的費恩了。對這樣的熱情從最開始的驚訝,到漠視,最後完全麻木,就像現在這樣。

他也聽諾亞說過同樣的話,記得諾亞說過無論他想做什麽樣的工作,只是服從上面的安排,為了自己的祖國而奮戰。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真的值得麽?

連裏奧這樣的小孩子都……

如果連孩子們都倒在祖國最前線的炮火之中,這個國家的希望到底會在哪?

裏奧本來興致勃勃地想和費恩說些話,擡頭一看卻發現費恩那雙藍色的眼眸深沈得如同深不見底的水潭,他的表情也無比沈重。裏奧只得低下頭走路,把話吞了回去。

連綿的陰雨完全沒有停下來的跡象,遠處雨中的勃蘭登堡門也變得模模糊糊,陰沈地佇立在那兒。象征著普魯士勝利的勃蘭登堡門原來總像個昂首挺立著的器宇軒昂的凱旋士兵,然而現在卻只像是戰敗的落魄騎士獨自行走在雨中。連門頂的女神像也不覆昔日那般的光彩照人。

“我住這邊。”裏奧朝旁邊指了指,費恩才終於從走神之中回覆過來。他發現一旦沒有工作壓在頭上,自己就會出現像這樣長時間的沈思然後走神,而且越來越頻繁。

費恩跟著裏奧的指示將他送到家門口,那是幢很精致的小樓,和費恩想象得不一樣,感覺裏奧的家境要比自己之前以為的要好很多,如果不是強制入伍的話,說不定會好好學習好好成長。

但在這個時候,又有幾家的孩子還有認真讀書的機會?

裏奧很調皮沖他稍稍鞠了一躬:“就是這裏啦!”

“你快進去吧,好好陪陪家人。”費恩將他送到門前幹燥的階梯上,看到裏奧站在雨淋不到的地方才自己走下。

裏奧揮了揮手:“謝謝您亞尼克先生!願您幸福!”

費恩苦笑了一下,轉過頭:“那個就沒必要了。倒是你自己,千萬不要輕視戰場,和演習完全不一樣。必要的時候,記得保護好自己。”

“好的!我會努力的!”裏奧開心地笑著。費恩還是不太放心,可是他已經沒辦法再做些什麽,他自己也同樣渺小。

他一直撐傘站在階梯下,聽著雨點劈裏啪啦的聲音,看到裏奧走進門,發出關門聲後,才安心地轉身返回。他走得遠不如剛才那麽匆忙,在雨傘的庇護下,像是雨中漫步似的,而他的心境又遠不如步伐那樣悠閑。

那些運氣不好沒有打傘的人們,在雨中奔跑著,用書本、公文包等各種物品擋雨。費恩走在他們中間,感覺到憐憫又無暇關心,只能沿著自己的道路一直前行。

他沿著威廉大街往回走,這條整個德意志帝國政治氣息最濃厚的街道令費恩感到很不自在。外交部、宣傳部、財務部……還有總理府的陽臺……想到那個人曾站在上面,擡起手臂俯瞰著下面走過的群眾,費恩便對那個空曠的陽臺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厭惡情緒,快步走過那裏。

像是命中註定一般,所有的時間點、事件仿佛已經被定下,費恩就像是舞臺之上被操縱的木偶,自己完全沒有左右的能力,被控制著行走在當中,將所有的點串聯成一條完整的線。

如果他沒有忘記拿傘,如果他沒有送裏奧回家,如果他沒有放慢腳步慢慢地走回來,如果他沒有選這條路,是否就不會按照原定的故事線發生?

但他確實那麽做了,所以,也確實那麽發生了。

費恩經過阿爾布雷希特王子大街,遠遠地,看見安全部門口,看見自己每天工作的地方,腳步慢慢地停了下來,站住不動了。

他拿傘的那只手,差一點點失去力氣,握不住傘的把手。

費恩已經無法思考。像是自己的靈魂已經在這一刻死去。

那輛車後,那個從臺階上走下來的男人,那被堅毅線條描摹的側臉,他絕對不可能認錯。

這麽長的時間,這麽遠的空間,像是在這一剎那收縮,最後又因這劇烈的變化而突然爆炸成為飄落的灰燼。

他楞在原地,在時間的盡頭,在道路的終點。他輕輕用嘴唇描摹出那個名字,聲音顫抖著,因為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諾亞……”

可是在幾十米之外,被呼喚名字的人,並不能夠聽到。

費恩連擡腳邁出一步的能力都失去了,只能夠像古舊的石像一樣,立在原地。

看著諾亞和身邊的人敬禮示意,根本不會註意到自己站在長街盡頭。

看著司機幫他打開車門,費恩認不出那人是不是一直幫諾亞開車的弗洛裏安。車門關上的聲音,比他剛剛那聲模糊的呼喚更清晰更實際。

汽車發動起來發出轟鳴,直到這時候,費恩才被嘈雜的聲音驚醒,這才想起來去追。

他不想這樣,在莫名其妙接到諾亞的電話提心吊膽好幾天之後,就這樣連一句話也說不上,連正面都還沒有見過就看著他離開。

他不想連一次難得的重逢,都悲慘得那麽有戲劇性。

最開始的幾步還稍有猶豫,隨後便快了起來,變成小跑,變成大步的奔跑,追逐著那輛駛向遠方的車。

就算旁邊有人不解地看著,就算踩到的水濺起好高,就算穿著沈重的馬靴跑得腳底痛到每一步都是煎熬,他也不想停下來。

他憑什麽不能自私一點?他憑什麽要一直克制?!

他還想聲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想讓諾亞知道自己就在背後,卻還是只將這嘶喊釋放在內心中。

如果再追不上的話,等車的速度加上去的話,就再沒有機會了。

眼見著,車駛過路口拐到另一條街,被建築從視線中遮擋去。

還有好多話想告訴他。

還有好多問題想要問他。

費恩感受不到體力的消耗,只是瘋狂地追著。跑得太快,迎面撲來的風將雨傘狠狠往後掀開,暴雨隨之落在他的臉上和頭發上。風吹得他的頭發完全淩亂,灌進眼眶難受得幾乎要流出眼淚,他卻還是倔強地睜著眼睛。

被吹到後面的雨傘擋著風,產生巨大的阻力將他往身後拖,他索性松開手,讓黑傘像是狂風中墜落的鳥雀一樣,向後搖搖晃晃飛了一小段距離然後無力地落在地上。

再沒有任何阻擋,雨落在他的身上,迅速地將他的頭發打濕,將他的制服染成更深的顏色。細細的水流從衣角淌下,落在地上。

費恩跑過街角,那輛黑色的車子仍不斷加速,中間的距離被拉得越來越遠。同時那種撕裂的劇痛,也在費恩的心口重現。仿佛胸膛被活生生地撕扯成兩半,血肉模糊,求死不能又只能生生受著這樣的痛苦。

全身已經被雨淋得濕透了,身體變得更為沈重。

水流進眼睛裏面,不知道是雨還是什麽別的。眼前的世界只剩下朦朧的一片,其中能看清的,也只有那輛在視野之中越來越小的轎車,不知道要開往何方。

“諾亞!——”他再也忍不住,大喊出聲。又深吸下一口氣勉強維持住自己奔跑的速度,可人力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比及機器運轉。

他的手向前伸著,盡管抓不到任何東西。

“諾亞!諾亞!!”

冷風灌進他的喉嚨之中,感覺像是硬吞下一口冰渣,費恩卻還是忍受著痛苦倔強地嘶喊著。

如果非要錯過的話,為什麽要安排相遇,為什麽要讓這一切發生!

他連去組織一下和諾亞見面後的語言都沒有。或許在他的潛意識當中,已經預料到了這樣的結局。

所以,在他看到那車子已經提起速度,駛向街道的盡頭之時,就已經停下了腳步。

他的身影在車子一側的後視鏡中越來越小,只是不知道是否能夠引起車中人的註意。當他成為一個幾乎會被像一粒黏在鏡面上的塵埃,可以被順理成章死忽視掉了之時,那輛車也從他的視野之中完全消失。

但他的手還向前楞楞地伸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他恍恍惚惚地想到,那天在夢境之中與諾亞相逢,醒來之後他也是這樣,朝著什麽都不存在的前方伸著手。

他寧願現在發生的這一切,也是夢。他寧願現在這場雨能夠讓自己醒來。

因為如果那樣的話,他的心臟,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絞痛。

如果那樣的話,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寧願這輩子都不認識諾亞這個人。

他站在道路中央,慢慢垂下頭。雨從他的發梢、下巴和指尖滴落,像一座處於陰暗處,常年潮濕長滿青苔的石像。周圍走過的路人說不定會疑惑地朝他看一眼,卻因為著急著去能夠避雨的地方加快腳步。

費恩就那樣,站在滂沱的大雨之中。他從未如此狼狽,也不會在意自己狼狽的模樣。

“諾亞……”費恩仰起臉,面對著灰暗的蒼穹。

他的眼睛空洞得像是蒙塵的玻璃球,失去了最後一絲應有的光澤。而眼眶,則像是已經盛滿了水的杯子。

雨放肆地淋在他的臉上,無論多少滴進他的眼睛裏,都有更多水從眼角汩汩流下。反正也沒有人會去關心那些是雨,還是什麽其它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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